在沙粒和星斗之间:写给所有沉默生命的共情录 | 文汇笔会

发布时间:2025-06-20 23:38  浏览量:3

本文系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新近出版的《万物有信书系》后记

孤独者的童年

我的童年很孤独,常常站在远处看其他小朋友玩耍,不敢凑近。在那个特殊年代,我父亲被当作“坏人”批斗,我自然变成受欺凌的“黑帮狗崽子”。昭乌达盟公署第二家属院住着八十多户人,家家院子里立着高高的红旗,唯独我家挂白旗,屈辱至极。我若试图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耍,得到的只有唾骂和殴打。我长时间坐在自己家的窗下,看我所能看到的一切——天上的白云是我最熟悉的朋友,前一波云飘走了,后一波云又来到。我家西山墙有一根木质电线杆,我时常抱着它,耳朵贴在上面听电流的嗡嗡声,看小蚂蚁爬进电线杆的裂缝里,等它们爬出来。我像地质学家那样观察屋檐下被雨水冲洗光洁的石子,看它们的花纹;看天上的飞鸟和在紫色的茄子花间穿梭的蜜蜂。因为孤独,在路上看到一块砖头,也捡起来端详它的正反面。我独自上学、放学,没人与我为伴。在童年,除了人类,所有沉默的东西都是我的朋友,包括树、屋檐的蜘蛛、洋铁皮水桶,甚至在垃圾堆里捡到的香烟盒与火柴盒。我最羡慕的朋友是麻雀和燕子,它们矫健、自由。这些“朋友”平等待我,给我莫大的安慰。

在《万物有信》系列里,我写了有生命的花楸树、落叶松、波斯菊、胡枝子、蝴蝶、灰兔、野鸽子、母鸡、黑颈鹤等动植物,也写了无生命的拴马桩、门闩、银手镯、酒盅、闪电和北斗星。它们彼此写信,袒露心中的秘密。事实上,这170多位写信者和回信者——无论炊烟、太平鸟、灰柳、苔藓、土拨鼠还是摇篮——全是我。我用花楸树的眼睛、落叶松的眼睛、土拨鼠的眼睛、蝴蝶的眼睛,甚至没有眼睛的闪电之眼、风之眼、门之眼,重构童年的世界。在每一种视角里,世界都不相同。这些信层层叠叠交织成美丽新世界:那里有温暖的太阳、鸟儿的歌唱、清冽的流水声。我穿过这些动植物与无生命物的躯壳,回到纯净的童年。

笨拙者的觉醒

小时候我愚笨,做不成一件玩具。你想象不到,我们童年的玩具都由自己制作。你更想象不到,家属院孩子手里拿着自制的弹弓、木质手枪、冰车等玩具时,他们多么自豪,而我多么沮丧。如果让我伸手摸一摸他们别在腰间的木质手枪,我都很幸福。但我做不出这些玩具——我不会用锯,也不会用斧子和凿子。我腰间系着一条布带子,但没别枪,这是何等失落!更不安的,是我在童年就认识到自己的愚笨。当你知道自己是个笨人,直接的后果就是自卑。自卑像一个影子,时刻跟着你,无论做什么尝试,自卑在心里先发言:“你不行。”于是我缩手缩脚,感到自己很没用。

衡量一个人的尺子不能永恒不变。在我童年,这些尺度一会儿是冰车,一会儿是木质手枪,再一会儿是上墙奔跑、掏鸟窝;长大,这些标准变成上大学、到好单位上班、当科长……不断出现新标准,直到永远。但有一天,我发现有一样东西对人生最有用——它看不见、摸不着,甚至不被人发现——那是一颗善良、正直、温柔的心。它是品质,不是技能,经得住时间淘洗。

弱者哲学

我倾心于那些弱小的生物。正像我在童年体悟到的:青草、甲虫、蚂蚁虽然会被人踩在脚下,但它们生得多么美丽!反过来说也一样,我对那些看似“强大”的统治者没兴趣,觉得他们不美,也不聪明。昨天早上,我坐在园区的木椅上等一阵风把暮春的桃花瓣吹到我肩上。这时,一只甲虫昏头昏脑地撞我脸上,摔在地下(甲虫摔在地上,不是我)。它昏迷了一小会儿,翻过身慢慢往前爬。我看着它圆润橙色的甲壳上带着黑点,世界上没哪一种漆比甲壳更亮。它慢慢爬着,径直飞到空中。这是那只我童年遇见的甲虫,今天看到我,跟我打了一个莽撞的招呼。

在这套书里,我流露了我所信奉的“弱者哲学”:这个世界不由强者支撑,而由弱者担当。弱者更懂得对方的心,懂得友善与合作;他们知足、自信,身上有朴实的美。翻开这本书你会知道——那些小的弱的角色在人所看不到的地方活得有声有色。

在平凡中构筑神话

我每天早上醒来看窗外,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景物。家里的陈设一如既往,桌子永远在桌子的地方,上面并没站着一只红胸花背的鸟。我晚上钻到被子里,被窝不会有一封写在鲨鱼皮上的邀请我当海盗的密信。我不甘心这个世界的单调,试图进入更丰富的世界——像读者在这本书里看到的:百灵鸟、白唇鹿、四胡、水獭、母鸡、花楸树过着何等有趣的生活!我愿意用笔构筑一个比我所住的世界更有趣的世界,成为其中一员。

世界的色彩与声音

我儿时自学过绘画、雕塑,还自学过作曲,我对事物的形态、色彩有兴趣。因为学音乐,我对节律和声音敏感。我不满足于写一个故事,我想把故事的背景写出来——写一棵白桦树,要写出它背后高大的冷杉和云杉,白桦树脚下有开蓝花的唐松草。写每一个故事,我愿意把声音写出来:流水声、风声和鸟的歌唱。没有色彩和声音的大自然何等苍白!我希望这套书中的万度苏草原和真实的大自然一样生动。

民间记忆

我喜欢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,我的曾祖母努恩吉雅给我讲过好多故事。它们在我笔下复活了,或者说一直活在我心里。所以,小叶椴树和柞树相互写信谈精怪的故事,这很自然。如果我是一棵树,也要想:妖怪在哪里?妖怪在做什么?你不能想象偌大的万度苏草原没一个妖怪。这些妖怪可爱又怯懦,白天藏在山洞或者蒙古栎树的落叶里,夜晚出来唱歌跳舞。

想象力即神性

支撑这本书的架构是想象力。世上的金钱财富有尽,唯想象力无尽,这是人类最宝贵的财富。我小时候崇拜家属院跑得快、跳得高、打架厉害的人。他们当年作威作福,后来却默默无闻。他们没掌握持续发展的能力——这种能力不是打架、财富、人脉,甚至不是数学物理功课好,而是想象力,它是创新能力的代名词。这本书会带你遇到无法想象的场景、角色和故事,不为别的,只为激发你的想象力。

万物皆故事

我喜欢故事。我觉得每一个蚂蚁,每一个甲虫、每一片树叶都有故事。在这本书里,所有的故事都暴露在大家眼前:动物那么腼腆,昆虫甚至羞涩,树木也会发怒,云彩很笨,野兔比人更重视友情,河流时刻惦念着岸上的白桦树。是的,每一封信里都有故事。这170多封信像云彩一样互相缠绕,构成一个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——它的名字叫做“万度苏草原”,所有的动植物都在那里等你。

作者丨鲍尔吉·原野

编辑丨芦李娜